烛光下，少女的脸庞尚带着未褪的稚气，纤细的脖颈低垂着，整个人坐在床沿竟比他矮了大半个头。
慕南沉的目光在她的眉眼间停留片刻。
“王妃早些歇息罢…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，“本王尚有要事处理，今夜就不宿在这了。”话音未落，衣袍已带起一阵微风，绣着暗纹的广袖从柳庆芸眼前掠过。
柳庆芸闻言一怔，纤纤玉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嫁衣上的金线。她慌忙起身，珠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，抬眸时正对上他决绝的背影。
红烛高照下，她蹙起黛眉，朱唇微启似要言语，最终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串琉璃珠帘在他拂袖间激烈晃动，叮咚作响。
不过片刻，外间便传来房门重重阖上的声响。
她跌坐在喜床上，指尖发凉，她也不是非要他留下不可，只是这洞房花烛夜，新郎竟要另宿他处！
明日这王府上下的丫鬟、婆子、管事们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这个新过门的王妃？她又该如何在府里容身？
慕南沉离去后，柳庆芸独自怔忡良久，珠帘外忽闻推门声响，惊得她指尖微颤。
她抬眸望去，见金玲、银铃二人掀帘而入——这一整日都不见踪影的贴身丫鬟，此刻倒教她心头蓦地一暖。
也罢，她暗自轻叹，既然身在此处，便随遇而安罢。
金玲步履轻快地近前，未及柳庆芸便没心没肺地笑吟吟道：“小姐今日真好看，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呢！”
银铃轻轻扯了扯金铃的衣袖，转而向神色恍惚的柳庆芸柔声道：“小姐，方才王爷特意差人来唤我们伺候您就寝，可是...”她欲言又止，秀眉微蹙。
柳庆芸纤长的睫毛轻颤，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掩下，她抬首时已换上温婉的笑意，柔声道：“没事～怎的不见奶娘？”
金玲闻言莞尔，温声答道：“小姐且宽心。程嬷嬷正领着陪嫁过来的婆子、丫鬟们清点妆奁，还要拣选明日打赏用的礼件，怕是得忙到夜深了。”
银铃见状连忙上前柔声道：“小姐可要现在沐浴更衣？今日这般折腾，怕是身子早乏了。”
柳庆芸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颈项：“倒也不算太累，只是这满身的脂粉气黏得难受，是该好好洗洗。”话音未落，金玲已提着裙摆往外走：“奴婢这就去备香汤，小姐稍候。”
银铃摇头失笑，转而专心伺候柳庆芸卸妆。她先取下凤冠上最后一支累丝金簪，又小心解开盘了一整天的发髻。青丝如瀑垂落的瞬间，大红嫁衣也顺着肩头滑落，露出内里素白的里衣。
烛影摇红间，新嫁娘褪去华服的模样，倒比盛装时更添几分楚楚风致。
待银铃为她卸尽钗环，金玲已领着几个小丫鬟将香汤备妥。氤氲水汽中，丫鬟们轻手轻脚地伺候着，待一切安置妥当，便齐齐福身退下，只余金玲、银铃二人在屏风后伺候。
温热的水波漾开玫瑰香露，柳庆芸闭目浸在浴斛中，任由两个贴身丫鬟用软巾轻轻擦拭。金玲舀起一瓢温水，小心避开她颈后那片被凤冠压出的红痕；银铃则跪坐在侧，将浸了茉莉花露的棉帕敷在她微肿的眼睑上。
待沐浴毕，更衣梳发，窗外已敲过三更梆子。
柳庆芸困得眼皮发沉，被银铃搀着躺进锦被时，绣着百子千孙的帐幔在烛光里微微晃动。她下意识攥紧被角，陌生的雕花床柱，陌生的熏香气息，终究抵不过今日积攒的疲惫，瞬间将她卷入梦乡。
这边，慕南沉离开新房后，独自一人踏着月色去了前院书房。
夜风微凉，拂过他略显疲惫的面容，却吹不散眉宇间凝结的郁色，他命下人备了酒菜，待房门关上后，烛火摇曳的书房里便只剩他一人对影独酌。
案几上，凌薇的画像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生动。
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温婉的眉眼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，映出他眼底深藏的痛楚。
今日婚宴上，他虽端着酒杯周旋于宾客之间，可那些虚伪的恭贺声，那些暗含探究的目光，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场婚事背后的荒唐。
窗外隐约传来丝竹余音，更衬得书房内一片寂寥。
作为当朝王爷，他深受皇帝猜忌，这桩婚事又闹得满城风雨。
慕南沉仰首饮尽杯中酒，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——此刻那些王公贵胄们，想必正在宴席散去的归途上，将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吧。
皇上和太后此番倒是落了个替他收拾残局的美名，这礼部一手操持的婚事，排场做得十足十——红绸铺地、喜乐喧天，连宫里的赏赐都按亲王大婚的规制给足了体面。
可这满堂的喜气，却像一层薄薄的脂粉，勉强遮着内里不堪的真相。
他凝视着画中凌薇含笑的模样，她眉目如画，眼波流转间仍是当年初见时的灵动娇俏。
他指尖悬在画上，却不敢触碰，仿佛怕惊扰了那段早已逝去的韶华。
如今她已是深宫里的贵妃，而他亦娶了旁人，甚至……连子嗣都有了。
酒入愁肠，灼得他心口发疼。慕南沉低笑一声，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，却照不亮眼底的晦暗。
她若知晓这一切，该是怎样的失望呢？
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，当年月下盟誓犹在耳畔，而今她困于九重宫阙，金丝笼中锁着未烬的情衷；他深陷朝局漩涡，每一步都踩着刀尖过活。
他们之间横亘的，何止是那一道道朱红宫墙、还是皇权与算计织就的天罗地网，现在更是礼教森严划下的万丈深渊。
夜风穿堂而过，卷起画像一角。慕南沉抬手压住，指尖却不慎碰倒了酒盏。
琥珀色的液体在宣纸上点头泅开，凌薇含笑的眉眼渐渐模糊，就像他们之间那些未尽的誓言，终是被岁月浸染得面目全非。
呵～如今的他们早就在命运的戏弄下，活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了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