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时正刻,辅政王府的迎亲仪仗准时抵达柳府门前,依照礼制,柳庆芸是高嫁皇家,亲王可不必亲自来迎。
因此慕南沉就未现身,但迎亲的排场仍显天家威仪——八名紫衣内监手持金丝拂尘静立两侧,四名礼部官员身着绛红官袍肃然而立,慕南沉的亲卫江影与莫言一左一右护在喜轿旁,目光如刃。
辅政王府的大总管亲自执节在前,身后是八抬鎏金鸾凤轿,轿夫皆着绛红礼服,另有三十六名金吾卫持戟列阵,仪仗之盛令人屏息。
柳庆芸头戴锦红盖头,眼前只余一片朦胧的赤色,两位宫中派来的姑姑搀扶着她,在礼官的高唱声中向父母行三拜九叩之礼。
礼毕,庶弟柳盛淇上前,躬身将她稳稳抱起。
少年郎君今日特意换了崭新的竹青色直裰,腰间玉带却因紧张系得歪斜。
当柳庆芸被安放进垂着金丝流苏的轿辇时,司礼太监悠长的唱和:“吉时到——起轿!”
喜轿稳稳升起。送亲队伍迤逦而行,十二对提灯侍女款款在前,七十二抬嫁妆紧随其后,朱漆描金的箱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。
鼓乐声里,浩浩荡荡的仪仗穿过长街,百姓纷纷避让垂首,唯有秋风卷着喜乐与桂香,一路绵延至那朱门高耸的王府。
上了轿辇后,柳庆芸手心渗出薄汗,纤纤十指依照宫里姑姑们教导的那般,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。
轿帘垂落的阴影里,她只觉得脑中昏沉,心头乱跳,那是对未知前程的惶惑与不安。
柳庆芸正一遍遍默念着安抚自己的话语,轿辇忽地一顿,稳稳落在辅政王府门前。
她还未来得及回神,两位宫中姑姑已利落地打起轿帘,一左一右轻搀着她下了轿。
一段红绸顺势塞进她微颤的掌心,垂落的绸缎另一端,一双暗红色锦靴踏着青砖,无声地停在了她的身侧。
大红的盖头沉沉地压着视线,柳庆芸眼前只剩方寸之地,她只能瞧见自己绣着金线的鞋尖,以及偶尔从盖头下晃过的旁人衣摆。
她像个精致的傀儡,任由两位姑姑搀扶着跪拜、转身、行礼,繁复的礼节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唱和声中一一完成。
直到傧相高唱一声“礼成——”那声音似远似近,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被牵引着离开了喜堂。
穿过回廊,绕过影壁,脚步踏在青石板上,隐约能听见远处宾客的喧闹声,而她却像是被隔在另一个寂静的世界里。
待进了新房,姑姑们扶她在床沿坐下,便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,与房中侍立的丫鬟、婆子们并肩而立。
红烛高烧,映得满室生辉,可那跳动的火光却透不过厚重的盖头,只在她低垂的视线里投下一片朦胧的暗红。
四下寂静,唯有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挲时窸窣的轻响。
柳庆芸能清晰地感知到新房里站满了人,可四下里却静得出奇,连呼吸声都刻意压得极轻,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。
她脊背绷得笔直,交叠的双手僵在膝上,连指尖都不敢稍动,生怕一个不慎便坏了规矩。
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,久到她双腿发麻、臂弯酸胀,连腰背都隐隐作痛。
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时,远处终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踩着回廊的地砖,一声声像是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。
房门“吱呀”轻启的瞬间,满屋的寂静骤然被打破,丫鬟、嬷嬷们全部齐刷刷跪地,恭贺之声如潮水般涌来:“奴婢们见过王爷,恭贺王爷、王妃新婚大喜!”
盖头下的黑暗里,柳庆芸的呼吸蓦地一窒。
她听见一双锦靴踏进门槛,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,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尖上。
随即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“嗯,赏!”那脚步声便朝她逼近。
还不等她反应,一杆喜秤已利落地挑开了的大红盖头。
盖头滑落的瞬间,烛火摇曳,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慕南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。
慕南沉面色沉静如水,婚袍上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。
他径自在她身侧坐下,锦缎床褥微微下陷。
柳庆芸呼吸一滞,慌忙收敛了所有小动作,连指尖都绷得发僵,只觉身侧传来的龙涎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。
这时,一位鬓角微霜的老嬷嬷领着两列丫鬟,手捧鎏金托盘呈上合卺酒与各色吉祥物件。
众人又齐刷刷再次跪地,嬷嬷嗓音洪亮:“老奴恭贺王爷、王妃新婚大喜!愿二位主子百年琴瑟,永结同心!”满室红烛应声轻晃,在茜纱帐上投下交错的影。
话音落下,便领着丫鬟们齐齐起身,开始有条不紊地侍奉新人行合卺之礼。
丫鬟们先捧上描金红漆托盘中盛着半生的饺子,柳庆芸轻咬一口,在婆子的笑问下低声道:“生的。”
接着,合卺酒被呈上,金盏以红绳相连,液体微晃,映着烛光潋滟。
二人手臂交缠,液体滑入喉间,柳庆芸因为怀孕喝的是水,而喝酒的慕南沉眸光却沉沉落在她脸上,让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。
撒帐时,喜娘们一边唱着吉祥话,一边将红枣、花生、桂圆、莲子等喜果洒向婚床,红艳艳的果子在锦被上弹跳滚动,寓意着“早生贵子”。
待所有礼数行毕,老嬷嬷又满面堆笑地说了一长串祝词,众人再次福身行礼,而后依次退出新房。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屋内骤然寂静,只余大红喜烛燃烧时细微的“滋啦”声,偶尔爆出一两点烛花。
柳庆芸屏息坐着,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,以及身旁男人低沉平稳的呼吸。
慕南沉静坐片刻,眸光微转,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旁的新妇。
那夜的意外虽让他们有了夫妻之实,但彼时他神智昏沉,根本无暇细看她的模样;
如今烛影摇红,她低垂着头,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,整个人绷得极紧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,仿佛生怕惊动什么。
慕南沉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抗拒与畏惧。她也分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却固执地不肯抬头,甚至连指尖都死死掐进掌心,硬撑着纹丝不动。
可那微微发颤的肩线和僵直的脊背却出卖了她——显然,她因久坐而浑身酸麻了,但却仍倔强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。